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,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,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,并不清晰,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,你不看时,觉得他就在眼前,可你一旦细看,又什么都看不见。·白!马_书¢院~ `庚_歆¨醉*哙.然而这个夜晚,在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夜晚,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,血肉模糊得清晰,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,两腮气球样肿起来,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。那血肉模糊的面孔,就像夜的使者,天一黑,就飘进小馆,跟在苍蝇后边,到处乱飞。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,躲回自己睡屋,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,跟了进来。
一树槐香(2)
于是,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,二妹子的脸和枕头,包括她的身体,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,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,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。突突突的。
二
后半夜,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,仿佛沉到最底,再也无处可沉了,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,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,她游回来,静静地看着天棚,直到天亮。+小*税/宅/ _耕.辛`醉′全*
然而,谁都难以想像,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,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,射进小馆的窗玻璃,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,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。
说湿漉漉,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,她从不早上洗头,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,这是一件新衣裳,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,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。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搽了粉,并在脸腮上搽了一层遮盖霜,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,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,现出她挺拔的腰身,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。
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,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,当然喜悦的,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,也只是她的哥哥,外人根本不知道。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甥,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,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儿,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,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。而她的村长哥哥,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,买卖不能这么做,和气生财。_6·吆¢墈/书\网, *追¨醉^鑫/璋,踕.而这个早上,她一直是笑着的,她笑着叫醒外甥,让他生火烧水,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,然后,笑着迎来哥哥。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,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,这里看看,那里看看;然后,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,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。
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,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,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馆里。她买了该买的青菜、豆腐、肉,封了生好的火,装了暖壶里的水,揭了围裙,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,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,向西走去。
向西走去,这对二妹子,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,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,是歇马山庄,是她娘家的村子,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,住着她的嫂子。虽然与小馆只有两里地之遥,虽然站在小馆门口,朝西一望,落雀一样的房屋、草垛就尽收眼底了,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,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。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,直接把她送到小馆,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。
哥哥的做法,无疑有些霸道了,是对村庄的霸道,也是对嫂子的霸道,同时,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。依二妹子的想法,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,说什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,即使不跟大多数人报到,至少该跟于水荣报个到。于水荣是她婚前的朋友,每一次回来,她都要去看看她。即使没有工夫跟外人报到,跟嫂子报个到实在是常理常情,没有嫂子的支持,哥哥再有本事,接她回来,也是办不到的。
二妹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,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,尤其是女人们的目光。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,葵花向阳似的,随二妹子的款款走来转动着脑袋。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,有好几次,几个女人找到于水荣,说,“咱去看看吧,毕竟人家死了男人。”这毕竟里边,有着另外一层含义,是说她哥霸道,咱不能跟她哥一样。当然,她们指的霸道里边,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二妹子先送回家这件事,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,这件事是有民愤的。因为情绪比较复杂,于水荣当时就否定了,“人家是住在小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,万一以为咱是去下馆子呢?”